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,曾经看来遥远的东西,被用来作为忆苦思甜的故事,就这样稍稍变换一下形式又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.讽刺似乎总是人生的主题----看来,我果然是喜欢口味重的东西
某市人才市场的车棚里,横七竖八停泊着各学校里出来的自行车。后座上压着厚厚的一摞简历,把后座压得很低。白色的废纸和方便面盒子被风吹起,一漾一漾地,填没了这辆车和那辆车之间的空隙。
车棚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过道,人才市场就在过道的那一边。朝晨的太阳光从透明的玻璃天棚斜射下来,光柱子落在门口外面张望着的几张白净脸上。
那些拿着简历的大清早骑车过来,到了人才市场,气也不透一口,便来到各招聘处占卜他们的命运。
“硕士1200,博士1500。”人事处的小姐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。
“什么!”来应聘的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“六月里,你们不是开3000么?”
“3500也开过,不要说3000。”
“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!”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们不知道么?各处的求职者象潮水一般涌来,过几天还要跌呢!”
刚才出力骑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,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今年天照应,考试顺利,导师也不来作梗,连着多读了这么三五年,谁都以为该透一透气了。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,却得到比本科毕业直接就业更坏的兆头!
“还是不工作的好,我们回去呆在家里吧!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愤激的话。
“嗤,”小姐冷笑着,“你们不来,人家就关门了么?各个大学多的是硕士、博士,博士后还没有走完,外洋海归博士又有几批要来了。”
博士、博士后、海归洋博士,那是遥远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发出那已经运到人才市场的求职简历,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求职呢?房东方面的租是要缴的,为了买书,交学费,吃饱肚皮,欠银行的债是要还的。
“我们还是去上海吧。”在上海,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,有人这么想。
但是,小姐又来了一个“嗤”。她转着手里的笔头说道:“不要说到上海,就是在深圳也一样,我们同行公议,今年的价钱是硕士1200,博士1500。”
“到上海去没有好处。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,“这里到上海要转几次车,知道坐车要花我们多少钱!就说你愿意花,哪里来的现钱?”
“小姐,能不能抬高一点?”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“抬高一点,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公司是拿本钱来开的,你们要知道,抬高一点,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,这样的啥事谁肯干?”
“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,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现在学历贬值得这么快。去年的硕士是2800,今年的行情又涨到3000,不,你小姐说的,3500也招过;我们想,今年总该比2800多一点吧。哪里知道只有1200!”
“小姐,就是去年的老价钱,2800吧。”
“小姐,应届生可怜,你们行行好心,少赚一点吧。”
另一位小姐听得厌烦,把手里的签字笔扔到桌上,睁大了眼镜说:“你们嫌价钱低,不要来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,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啰嗦做什么!我们没有多少岗位,不给你们,也有很多人挤着要来。你们看,又有几群学生挤过来了。”
三四副树脂眼镜从人群里挤过来,眼镜后面是充满着希望的眼神。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借来的旧西装上。
“听听看,今年什么价钱。”
“比去年都不如,只有1200!” 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“什么!”希望犹如肥皂泡,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。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,拿在手里简历可总的投出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投在这家人才市场。人才市场有的是工作岗位,而刚毕业的学生正需要去工作。
在能力好和差的辩论之中,在体制强和弱的争执之下,结果自行车上的简历真的全都发出去了;车身升起了好些,填没了这车那车之间的空隙的废纸和垃圾已经不见了。应届生朋友把自己辛苦学到的知识送进了各个招聘单位,换到手的是中文或英文的一张Offer。
“小姐,给点儿假期,试用期短些,不行么?”堂堂的高材生干活象民工,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,怪不舒服。
“穷酸书呆子!”一个来招聘的小姐正拿着化妆盒,鄙夷不屑的眼光从化妆盒的镜子上边射出来,“干一天活就拿一天的钱,谁好少给你们一分。我们这里没有假期,只有这样的工作。”
“那末,换个正规合同吧。”从签字上辨认,知道手里的Offer不具备法律效应。
“吓!”声音很严厉,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,“这是看不起我们公司!你们不要,可是要想吃官司?”
不要这Offer就得吃官司,这个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看了看Offer上的条款,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,便把名字签在了上面。
一批应届生咕噜着离开了人才市场,另一批又排着队挤了进来。同样地,在招聘单位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赶走了临近毕业以来望着厚厚的简历证书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地,把万分舍不得的推荐书送进了各招聘单位的人事处,换到了并非正规合同的Offer。
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拿着简历来的毕业生朋友上人才市场来,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学费现在年年涨,5、6千只能念一年课,还多是既没法联系实际、理论又落后的无聊课程,太吃亏了,加上宿舍费杂费生活费交通费,1年怎么说也要1万5左右。父母给的钱用完了,须得赚个十万八万回去。电器也要买几件。陈列在停车场里的花花绿绿的电动车,听说只要一千多一辆,早已眼红了好久。女学生盘算自己毕业后几时结婚,几时生子,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几张耀眼的证书,一趟旅行,或者生得很好看的家底殷实的老公。难得最近天照应,考研的门槛放低,很顺利就拿到了硕士毕业证,学位证,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,谁说不应该?还债,付房租,支付生活开支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,不止对付过去之外,大概还有多余吧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买一间房子。这东西实在怪,只需先付首期、每月交月供,还可以投资升值,出租赚钱,还是水电气三通,比学校内的宿舍楼来,真是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
他们咕噜着离开人才市场的时候,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!输多少呢?他们不知道。总之,自己辛苦多读了三五年,那张硕士或者博士文凭已经不属于自己了。还要付出不知道多么辛苦沉重的劳动,人家才会满意,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
输是输定了,马上骑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,在市中心走一转,买点东西回去,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,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他们三个一群,五个一簇,拖着短短的身影,在拥挤的街道上走。嘴里还是咕噜着,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,咒骂那黑良心的学校和招聘单位。女孩臂弯里钩着包,或者一只手牵着BF,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。有几个给所谓名牌大减价勾住了,赖在那里不肯走开。
“小姐,这件衣服是最后一件,穿在你身上是既有气质有漂亮,还有三折的折扣,机会不多哦。”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。
当,当,当,——“长城干红刮刮叫,三十一瓶真公道,先生,带一瓶去吧。”
“喂,师兄,这里有各种便宜的手机,特别为学生大减价,850一部,功能齐全,要不要买一部回去?”
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,不惜工本叫着“帅哥,美女”,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“帅哥”的西服,他们知道惟有今天,“帅哥”们为了去单位工作是最舍得花钱的,这是不容放过的好会。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,“帅哥”把东拼西凑借来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计手里。房租之类必需付,不能不花,只好找合租。各种证书的培训价钱太“咬手”,不上了吧。电器呢,预备买电视的就买了一个二手的,预备买组合音响的就单买了个CD机。崭新的手机拿起来拨几下,刚刚合适,给GF一句“不要买吧”,便又放了回去。想买房的简直就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二三十万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,别的不说,家乡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:“这样的年轻,你们贪安逸,花了二三十万买这些东西来住,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!你们看,我们这么一把年纪,谁住过这些东西来!”这罗嗦也就够受了。有几个女孩儿拗不过要孩子的欲望,便在这里结婚,生了可爱的小洋囝囝。小洋囝囝特别的好玩,要他说就说,要他唱就唱,而且一生下来就是本地城市户口;这不但使从外地民工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。
“帅哥”还沾了一点酒,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,回到散布在XX市各处的自己的租屋里,又从二手冰箱里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,便坐在桌边开始喝酒。GF们在厨房里煮饭。一会儿,这也冒烟,那也冒烟,个个人淌着眼泪。那些离毕业还早的学生们照样学习之后疯狂的蹦迪、玩游戏,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酒到了肚里,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,不相识的,落在同样的命运里,又在同样的合租屋里喝酒,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,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,中听的,喊声“对”,不中听,骂一顿: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“硕士生1200,真是碰见了鬼!”
“以前是硕士不好考,很多考不上,亏本。现在好考了,考上了再弄个硕博连读,多读了三五年,还是亏本!”
“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,去年硕士都还2800呢。”
“又得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卖出去。唉,读书人是享受不到知识所带来的乐趣的!”
“为什么要工作呢,你这死鬼!我一定要留在家里,给自己打工,自己创业。我不还贷,宁可跑去吃官司,让他们关起来!”
“也只好不还贷呀。还贷立刻借新债。东借西借地去还贷,贪图什么?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!”
“书真个读不得了!”
“不去公司进高校吧。我看当教师倒是蛮写意的。”
“当教师,就是轻松了,可是现在教授还真叫瘦啊,比民工还穷。”
“当教师还不如当乞丐,这年头考公务员最吃香。谁愿意去考公务员,我们一起选个头,大家听他的一起去考。团结就是力量,免得被那些关系户欺压。”
“我看,考GRE、Tofel,考雅思,去到西洋去做博士后也不坏。我们师兄小王,不是么?考G、T去美国什么大学做博士后,听说一年收入有十几万美元。十几万美元,照今天的价钱,就是一百份工呢!”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!美国佬现在觉得中国人就只有考试能力强,所以提高了门槛,再说现在海龟也成海带了,小王在日本洗盘子了,你还不知道?再说现在出洋留学的都要三四十万,除了高官厂长,私营企业主子的子弟,哪里来这许多钱?”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本来白净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,个个难看不过,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“我们年年读书考试,考学考文凭,到底替谁读的?”一个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就有另一个人拿着学生证和Offer上的大字说:“近在眼前,就是替他们读的。我们吃辛吃苦,贷款交学费,读了研再读博,资本家嘴皮一动,说‘硕士1200’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!”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定工资,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,5万一年,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“你这囚犯,在那里做什么梦!你不听见么?他们公司是拿本钱来开的,不肯替我们白当差。”
“那末,我们的学费生活费,也是拿本钱来出的,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!为什么毕业了还要替那些资本主义工厂白当差!”
“你可以不替资本家白当差,你博士毕业可以进高校,但是现在高校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,现在教书的就是教学民工。我刚才在人力市场这么想:现在让你们占便宜,脑力体力交给你们;往后没得吃,就来吃你们的!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,网着红丝的眼睛向上斜溜。
“真个没得吃的时候,什么地方有吃的,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!”理直气壮的口气。
“今年春天,报上说郑州的招聘会,把电梯都挤跨了,还挤死两个了。”
“教育部不是发了通告,说要缩小博士招生数量,尽量避免博士生失业和降低失业率的么。”
“今天在这里的,说不定也会失业,谁知道!”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酒喝干了,饭吃过了,大家回自己的租住屋或者学校宿舍。人才市场里的人也都走空了,便冷清清地飘荡着一些垃圾。
第二天又有一场大型毕业生招聘会来到这里举行。人才市场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国内各处城市里表演着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参考阅读
《多收了三五斗》
(1933年7月1日发表)
(原载《叶圣陶集》,江苏教育出版社,1987年)
万盛米行的河埠头,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。船里装载的是新米,把船身压得很低。齐般舷的莱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,一漾一漾地,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。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。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。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,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者的几顶旧毡帽上。
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,到了埠头,气也不透一口,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。“糙米五块,谷三块,”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。
“什么!”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“在六月里,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?”
“十五块也卖过,不要说十三块。”
“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!”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们不知道么?各处的米象潮水一般涌来,过几天还要跌呢!
”
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,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今年天照应,雨水调匀,小虫子也不来作梗,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,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。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,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!
“还是不要粜的好,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!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。
“嗤,”先生冷笑着,“你们不粜,人家就饿死了么?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,洋面,头几批还没吃完,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。”
洋米,洋面,外洋大轮船,那是遥远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粜那已经送到河埠头来的米,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粜呢?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,为了雇帮工,买肥料,吃饱肚皮,借下的债是要还的。
“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,”在范墓,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,有人这么想。
但是,先生又来了一个“嗤”,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:“不要说范墓,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。我们同行公议,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,谷三块。”
“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,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“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,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!就说依他们捐,哪里来的现洋钱?”
“先生,能不能抬高一点?”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“抬高一点,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,你们要知道,抬高一点,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,这样的傻事谁肯干?”
“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,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去年的粜价是七块半,今年的米价又卖到十三块,不,你先生说的,十五块也卖过;我们想,今年总该比七块半多一点吧。
哪里知道只有五块!”
“先生,就是去年的老价钱,七块半吧。”
“先生,种田人可怜,你们行行好心,少赚一点吧。”
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,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,睁大了眼睛说:“你们嫌价钱低,不要粜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,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罗嗦做什么!我们有的是洋钱,不买你们的,有别人的好买。你们看,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。”
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,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。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。
“听听看,今年什么价钱。”
“比去年都不如,只有五块钱!”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“什么!”希望犹如肥皂泡,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。
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,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可总得粜出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。米行里有的是洋钱,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。
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,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,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;船身浮起了好些,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。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,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。
”
“先生,给现洋钱,袁世凯,不行么?”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,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,怪不舒服。
“乡下曲辫子!”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,“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,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。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,只有钞票。”
“那末,换中国银行的吧。”从花纹上辨认,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。
“吓!”声音很严厉,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,“这是中央银行的,你们不要,可是要想吃官司?”
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,这个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,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,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。”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,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。同样地,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地,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,换到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。
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,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洋肥皂用完了,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。洋火也要带几匣。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,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,太吃亏了;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,就便宜得多。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,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,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,自己几尺,阿大几尺,阿二几尺,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,一方雪白的毛巾,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。难得今年天照应,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,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,谁说不应该?缴租,还债,解会钱,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;对付过去之外,大概还有多馀吧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。这东西实在怪,不用生火、热水冲下去,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;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,真是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
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,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!输多少呢?他们不知道。总之,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,人家才会满意,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。
输是输定了,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,镇上走一转,买点东西回去,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,,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他们三个一群,五个一簇,拖着短短的身影,在狭窄的街道上走。嘴里还是咕噜着,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,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。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,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,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。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,老虎,狗,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,洋铁喇叭勾引住了,赖在那里不肯走开。
“小弟弟,好玩呢,洋铜鼓,洋喇叭,买一个去,”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。接着是——冬,冬,冬,——叭,叭,叭。
当,当,当,——“洋瓷面盆刮刮叫,四角一只真公道,乡亲,带一只去吧。”
“喂,乡亲,这里有各色花洋布,特别大减价,八分五一尺,足尺加三,要不要剪些回去?”
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,不惜工本叫着“乡亲”,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“乡亲”的布袄,他们知道惟有今天,“乡亲”的口袋是充实的,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。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,“乡亲”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。洋火,洋肥皂之类必需用,不能不买,只好少买一点。整听的洋油价钱太“咬手”,不买吧,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。衣料呢,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,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。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。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,刚刚合式,给爷老子一句“不要买吧”,便又脱了下来。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,别的不说,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:“这样的年时,你们贪安逸,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,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!你们看,我们这么一把年纪,谁用过这些东西来!”这罗嗦也就够受了。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,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。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,要他坐就坐,要他站就站,要他举手就举手;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。
“乡亲”还沾了一点酒,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,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,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,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。女人在船梢头煮饭。一会儿,这条船也冒烟,那条船也冒烟,个个人淌着眼泪。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,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,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酒到了肚里,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,不相识的,落在同一的命运里,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,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,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,中听的,喊声“对”,不中听,骂一顿: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“五块钱一担,真是碰见了鬼!”
“去年是水灾,收成不好,亏本。今年算是好年时,收成好,还是亏本!”
“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;去年还粜七块半呢。”
“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。唉,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!”
“为什么要粜出去呢,你这死鬼!我一定要留在家里,给老婆吃,给儿子吃。我不缴租,宁可跑去吃官司,让他们关起来!”
“也只好不缴租呀。缴租立刻借新债。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,贪图些什么,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!”
“田真个种不得了!”
“退了租逃荒去吧。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。”
“逃荒去,债也赖了,会钱也不用解了,好打算,我们一块儿去!”
“谁出来当头脑?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,男男女女,老老小小,都听头脑的话。
”
“我看,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。我们村里的小王,不是么?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,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。十五块,照今天的价钱,就是三担米呢!”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!上海东洋人打仗,好多的厂关了门,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还不知道?”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,个个难看不过,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“我们年年种田,到底替谁种的?”一个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:“近在眼前,就是替他们种的。
我们吃辛吃苦,赔重利钱借债,种了出来,他们嘴唇皮一动,说‘五块钱一担!’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!”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,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,八块钱一担,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“你这囚犯,在那里做什么梦!你不听见么?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,不肯替我们白当差。”
“那末,我们的田也是拿本钱来种的,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!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!”
“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:现在让你们沾便宜,米放在这里;往后没得吃,就来吃你们的!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,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。
“真个没得吃的时候,什么地方有米,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!”理直气壮的声口。
“今年春天,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么?”
“保卫团开了枪,打死两个人。”
“今天在这里的,说不定也会吃枪,谁知道!”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酒喝干了,饭吃过了,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。
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。
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。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“谷贱伤农”的古语成为都市间报上的时行标题。
地主感觉收租棘手,便开会,发通电,大意说:今年收成特丰,粮食过剩,粮价低落,农民不堪其苦,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。
金融界本来在那里要做买卖,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:(一)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,向各地收买粮米,指定适当地点屯积,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,使米价保持平衡;(二)提倡粮米抵押,使米商不至群相采购,造成无期的屯积;(三)由金融界负责募款,购屯粮米,到出售后结算,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。
工业界是不声不响。米价低落,工人的“米贴”之类可以免除,在他们是有利的。
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,从统计,从学理,提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;“谷贱伤农”也未必然,谷即使不贱,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,农也得伤。
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,在“乡亲”是一点也不知道。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,卖了可怜的耕牛,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;有的挺身而出,被关在拘押所里,两角三角地,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,有的沉溺在赌博里,希望骨牌骰子有灵,一场赢它十块八块;有的来人去说好话,向田主退租,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;有的溜之大吉,悄俏地爬上开往上海的四等车。
2008年12月14日星期日
多读了三五年
At 22:43 | | | | Labels: 社会, 转载, JobHunti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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